故园诗情 追忆蔡其矫征文作品选登(一)
心中的桃花源
——与蔡其矫交往二三事
蔡其矫送给吴明哲他今译的《诗品》
□吴明哲
人生,山一程,水一程,风雨过后就是晴天。蔡其矫每次回到晋江紫帽山下园坂村济阳楼家中,对于家乡一帮爱诗的后学来说,就是“晴天”。只要知道他回来,我们常常呼朋唤友前去骚扰。
济阳楼中的“争吵”
那天,我与楼兰、梦蝶等一帮诗友又来他家中聒噪。席间他说起在中央文学讲习所时,虽然讲授的是外国文学,但兴趣却在诗歌。而且当时尤为专注我国的古典诗词,特别是唐诗的研究。他曾用当代口语翻译唐诗,也曾仿照绝句、律诗、词的结构写过新诗。中午,他系上围裙,挽起衣袖,亲自下厨做饭,请我们这些小辈饱餐一顿。趁他做饭的间隙,我借来纸笔草成一首《谒济阳楼》。他读完半是认真半开玩笑说:“对仗还可以。你用‘谒’字,咒我死啊?”我虽传达景仰,可是想起让他后来一语成谶,至今懊悔不已。我真该打!“每向花间得,《花间集》写的大多是小我,小情小绪。你不关心国家的盛衰兴亡,你没有世界观念、人类意识吗?”我说,“你就别死抠字眼了好不好?”他吵起来:“就要抠!就该抠!”说完在我头上敲了一下。这一敲,害得我直到今天,不但个子长不高,诗歌也老长不高,呜呜。
送我他今译的《诗品》
后来有一次见面,他揪住我说,“你发在《星光》的那一组《紫帽行吟》(格律诗词),不错。古典诗词是咱们中国独有的创造。它精湛的语言、优美的意境、和谐的音韵、深邃的哲理,形神合一,精神内蕴和美学内涵都相当深厚,任何国家都比不了。”说完,从兜里掏出一本旧书,《司空图〈诗品〉一一蔡其矫今译》,抵在膝盖抖抖,签上“蔡其矫赠”四个字,递给我。我不干,“又没写上我的名字,谁知道你送谁呀?”他乐了:“你也讲这一套?等你成了出名的诗词家,拿来补签。哈哈!”这一本只有薄薄50码的小册子,河北人民出版社1979年11月出版,定价人民币一角七分。可是对我来说,极其珍贵厚重,这是后话。看了他写的前言,才知道此书“一九六七年,我被限制在‘牛棚’里……在不自由的日子里,秘密地写下了初稿。”随手一翻,怪了,一下子跳出《含蓄篇》:“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。语不涉难,若不堪忧。”“老小子(我和良仔偶尔当面、更多是在背地里用闽南话这样称呼他)”的今译是:“在字面上不露一丝痕迹,却已完全显示出事物的精神。出语似乎没有牵涉到苦难,而读来却有难忍的忧虑。”这是在说他自己的诗吗?从这以后,我几乎“专攻”传统诗词,这是受到他的“误导”吗?
就是不改这个字
文学圈子的人都知道,一回到园坂村,蔡其矫就更喜欢栽花种草,修桥造路了。步入济阳楼的后山,你可以看到他种的那些种类繁多的花木。这个他身后长眠的家园,花去了他年复一年几十万元的工资和稿费,花去了他年复一年的星星点点多少心血。有一次,我问他后山精心打理的这一片叫什么名字?他脱口而出:“公众花园”。我说,亏你还是个大诗人,弄出一个白开水的名头。我说,你一年充其量就回来小住一次,还不是造福村民?造福游人?按你的思路,干脆改“益众花园”算了。他认真又固执:“我算老几?敢说得上益吗?不改,就是不改!”不过后来,他还是举笔亲自题写了“绿色家园”四个大字。
蔡其矫曾经说过,祖国、大海、故乡、母亲,山山水水、花草树木,就是他心中的“桃花源”。而他自己,这个宽厚可敬、天真烂漫的“老小子”,何尝不是我们心中、读者心中的桃花源?
(作者系晋江市政协文史委主任,晋江市诗词学会会长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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怎一个“情”字了得
□李建民
蔡其矫给作者的回信
2007年1月3日凌晨2时,中国当代诗坛独行侠蔡其矫因患脑瘤在北京家中去世,享年89岁。
关于诗人蔡其矫,报上对他有各种各样的称呼,而我仍愿意把“中国诗坛的独行侠”称号送给他。唯此才是蔡其轿,才是富有争议的诗人自己。
一个家庭富裕的归侨子弟,为了抗战,奔赴延安抗日根据地,为的是想上战场并不是当诗人。但因自己的华侨出身,没有被派到战场而是做抗日宣传及后来的上鲁院学习和当教员。从此和诗歌结了缘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,我接触到蔡老的那首《肉搏》,那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在晋察冀写下的著名诗篇。之后,我斗胆把自己的几首散文诗寄给了他,不久便收到了他的回信。信是这样写的:我不是编辑,当然没看见你的诗,信是编辑部转来的。你的散文(或散文诗)写得很好……此时,他已在晋江园坂,我的信是寄到《福建文学》编辑部的。三十年过去,当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,他已经是耄耋之年了。耄耋之年的他对文学青年的关心依旧,他依旧激情如火,纯情如水,那可是怎样一种情怀?!
在我的印象中,蔡老是那样的风流倜傥,无拘无束。人们喜欢听坊间这样的描述:他在某大学,一手搂着追随他的女青年,一手拿着他的诗集大声朗诵“少女万岁!”人们或津津乐道八十高龄的他,于情人节买了999朵玫瑰,在福州的东街口派发给见到的每一位女子……
斯人已去。当我们回首《肉搏》一诗的产生,不难想象此时诗人一边闻着硝烟的味道,一边啃着惠特曼的《草叶集》,几经求索来到了延安,为灾难深重的民族,诗人汇入革命的激流。《肉搏》《兵车在急雨中前进》等,让诗人的艺境渐次地成熟。但在由战歌到颂歌的转变中,纵使大跃进和三面红旗的“虔诚的狂热”,诗人都以人文工作者的清醒让《大海》为证。
“发光的脸上仿佛有歌声”,这歌声不因政治、命运的坎坷而变调,也不因旅途的遥远而微弱。诗人一路歌唱地越过了“反右”、“三反五反”,在牛棚里翻译《诗品》,把农场变成了诗场。从“诗人无我”到“不被窒息就是幸福”,诗人泰然地面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,跳出漩涡去拥抱自然、人生和爱人;去面向大海高山,去远行和拥抱真理,真正地实践了诗人所说的:“我为自己找到一条道路,走遍全中国,追寻历史文化痕迹,反照现实。”
爱情是诗人的生命,更是诗歌的源泉。“对爱情的追求和对艺术的追求是一样的,永远都没有满足,永远都没有完美。所以,我们需要终身追求下去。”诗人没有放弃诗歌,更没有急流勇退。这一切,又怎一个“情”字了得?!
(作者系泉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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远望大海
□洪群
我离开大海已经很久了。近日重读蔡其矫抒写大海的诗章,又勾起了我的许多念想……
我短暂的航海生涯竟然是先当水兵后做海员,风里来浪里去地行走于祖国万里海疆的航线上。诗人所抒写的海、海港、海岛,大都是我到过的地方,读来倍加亲切。他写灯塔,写海鸥,因其灵光风情,也都让我欣喜而心动。
再次读罢蔡其矫的诗集《醉海》,掩卷赞叹之余,忽想到他写的一句诗:大海“用女性的柔情把世间温暖”!真是至情至性的歌吟,令人感动。可不,我们——保卫祖国海疆的水兵们,和建设祖国海洋的海员们——比谁都更能享有这种母爱赐予的柔情和温暖。
我暗自思忖:我年轻时,风华正茂,竟能生活在诗人蔡其矫的诗歌的语境里;并从他的诗篇乐章中,看到他踏浪行吟的身影,这,不能不说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。
如果要自我安慰的话,倒是可以作如是想:现在读蔡诗,为时也不晚!——因为他的诗歌,引领我对蹉跎岁月作了一次回眸,于五味杂陈的人生况味中好好品咂一番,这对一个步入老境的老兵来说,不无裨益。我的青春无愧于火红年代的阳光和大海;基于这样的认知,我对蔡其矫的咏海诗卷才有了比较深切的理解和赏识,并深深为之感动。
让我更为惊喜的发现是,早在上世纪50年代初,新中国刚成立不久,蔡其矫就远离北京,深入海岛,体验海军生活,并开始投入大海的怀抱,去抒写,去讴歌祖国的大海。“这使他在现代中国诗坛成为第一位‘大海诗人’。”(公木语)他的自选集《蔡其矫诗选》,扉页上印着他身穿水兵服的唯一一张照片,诗人神采飞扬,英姿勃发,彰显出他深入海军生活的愉悦心情。
他在中央文学讲习所的同事和挚友公木如是评说:“他一生生活在诗的灵光里,同时也把一生化为诗的灵光,一个有血有肉的正直的诗人。”
现在,“大海诗人”蔡其矫业已带着诗的灵光,魂归故里,在紫帽山上的松柏树下安息!——如他所愿:“乡土之情是永恒的!”
他,真不愧为“海之子民”。
(作者系福建电影制片厂文学部原主任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