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房子

　　蔡清辉（罗山）

　　父亲每天都起得很早，他喜欢到房子的周围转转，看看每一块砖，每一块石头，每一道墙缝，就像一个农夫，看看他的院子。不，他本来就是一个农夫。翻土的锄头和浇灌的粪桶就放在正大门西侧的小巷口，一根木制的扁担斜靠在墙上，一阵风穿过云层，穿过田野，穿过寺庙广场上空的神幡，穿过村庄寂静的路口，穿过狭长的小巷，扁担倒下的瞬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接住。

　　那是1970年的一阵大风，它不仅吹倒了一根扁担，也吹回了一个生命。

　　父亲挑起粪桶，拎起锄头，正准备要出发到田里照顾他的几亩菜地，那阵风吹醒了一个长年与天地自然打交道的农民的直觉。他转身回到屋里，昏暗的光线使他揉了揉眼睛，才得以看清楚躺在床上的孩子，那个孩子睡得正香，在父亲进屋的时候，轻轻翻了个身，一只脚贴着草席，另一只脚跨过另一只脚，压在被子上，呈拥抱的姿势。父亲屏住呼吸，也停止了向前的脚步，确认孩子又睡着了，他才轻手轻脚地从草席下抓起一把稻草，爬到床头，把稻草一点一点地塞进窗户上的一个小洞里。

　　窗外的风越发地紧了，他用手按了按坚实的稻草，才爬下床来。

　　那个睡得正香的孩子是父亲3岁的女儿，也就是我的姐姐，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，父亲每讲起这段往事，总是满脸放光，我仿佛看到父亲头上神奇的光晕。

　　父亲挑了担子，提了锄头，就往田里赶去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，风夹着雨，雨借着风，仿佛从一个巨大的水桶倾泻而出。那雨点仿佛要把人的身体击穿一样，打在身上，生疼生疼的。父亲突然心有点慌了。他收拾了工具，一路小跑，刚到家，顾不得擦干雨水，他一头冲进女儿的房间，抱起女儿就往外跑。后脚还没跨出屋门，只听“轰隆”一声，床头那片矮墙连同四分之一的天花板就倒了下来，石头、砖块、被雨打湿的泥浆刚好压在了女儿的床上。

　　父亲抱着还在熟睡的女儿，长舒了一口气：再晚一步回来，这小娃子命就没了。

　　多年以后，父亲经常在我们面前提起的，除了他救女儿的光辉事迹外，还有他如何把这破旧的屋子又重新建了起来。而1970年，我那个3岁的小姐姐，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，只是稍微抬了抬头，打了个哈欠，又趴在父亲宽大的肩膀上睡着了。

　　父亲开始到处奔走，准备重建他的房子。早晨，他站在房子前，审视着他的房子，像一个将军注视着他的士兵。中午，他还站在房子前，三间小房间连在一起，西北边是一条小过道，这个总面积不足50平方米的小房子，却要成为一个家庭的避风港，父亲一筹莫展。

　　我的奶奶说，别看了，干活去吧！父亲看了我的奶奶一眼，暗暗握紧了拳头。我的奶奶马上要出门了，她要走好几里路，去给一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当保姆。

　　父亲依然像往常一样，只是起得越来越早，每天凌晨，他伴着草虫的鸣叫，走在去往田里的路上，轻快的脚步声引来村里的狗一阵狂吠。他要赶在日头升起之前把田里的菜浇上水，或者把整块地施上肥。然后摘上两篮筐菜，在早晨6点钟左右出现在菜市场吆喝的队伍里。父亲为人和善，大家都喜欢找他买菜，他也不卖得比别人贵，估算着已经把本钱赚回来了，他会以较低的价格把剩下的菜都卖掉，以赶在8点前能去建筑工地上继续打短工。

　　父亲经常笑笑地对我们说，那时候胆子还真的挺大的，整个山上，一个人都没有，不远处还有一片墓地，黑压压的一片，只有草虫的鸣叫，有些人很“歹死”（闽南话，指不安好心），故意说些山上闹鬼的话吓他。父亲说不出“平生不做亏心事，半夜不怕鬼敲门”那样文绉绉的话，依然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每天凌晨到山上浇菜、早晨到菜市场卖菜、白天打短工的日子。

　　乡邻们要建房子，要挖水沟，总是喜欢叫父亲去做，虽然付出的工钱是一样的，但是父亲干的活要比别人多，父亲勤劳习惯了，既不抽烟也不喝酒，不像有的工人，干一会儿活就要停下来抽根烟、喝口茶，再闲聊一会儿，一天时间很容易就耗过去了。而父亲则不一样，他经常对我们几个孩子说，做人要实诚，要踏实做事。道理不深奥，却让我们受益终身。父亲一年到头几乎很少歇着，不是在田里，就是在工地。乡邻们的友善与照顾成了父亲多年以后在我们面前吹牛的资本。然而那些朴素的自豪也总会让我们感动不已。

　　就这样，他终于筹够了翻建房子的钱。拖拉机把花岗岩石一车一车地运到家门口，那些被当代人津津乐道的出砖入石，其实是农民们迫不得已的选择。石板房是钢筋混凝土建筑之前最流行的建筑。父亲和工人们一样，加入了建房子的队伍中， 他干得比谁都卖力，工人们在休息的时候，他还在捡石片，一筐一筐地，石片堆被放在每一个角落，师傅们垫条石时便可方便取用。这既是父亲一如既往的勤劳，也是父亲的小心思：趁着休息时把建筑材料备好，既省了工钱也缩短了工期。

　　房子建成的当天，从早上到晚上，香火燃了一天一夜，把父亲的脸照得火红火红。